第4章 启工街(第1页)
地铁停在启功街站,吐出俞大猷,他乘电梯上到地面,秋天的风扫下街树的叶子,轻巧地马路上空翻。他踩着金色落叶,脚底柔软,沙沙作响,让他整个人欢愉起来。俞大猷住在地铁口不远的铁西新城小区,这是十几年前一个香港开发商开发的,当时沈阳房价还很低,铁西新城售价3000多一点一平,祁玉主张买,俞大猷不太情愿,想在旧房子再住几年,多攒点钱再说。但祁玉不干,她讨厌四十多平的旧房子又小又脏,碰哪里哪里掉渣,小区卫生也不好,住户素质低,到处乱扔垃圾。最终,拗不过祁玉,俞大猷做出让步,卖掉旧房子,拿出全部积蓄,又跟祁玉父母借点钱,加上房贷,换到铁西新城的七八十平的房子。之后,沈阳的房价节节攀升,俞大猷不得不承认,祁玉的主张是对的。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,祁玉现已不满意这个家的面积,高层住宅的七八十平,公摊面积大,结构也不合理,总之诸多问题,她想换个一百多平的。俞大猷仍持反对意见,虽说这些年攒点钱,架不住房价坐火箭似的噌噌往上窜,房贷利率也高,加上物业费水电费等等杂七杂八,一年的支出不少。儿子越来越大,补课一项就要命,还有国画班的费用,哪哪都是钱,俞大猷不想被房子捆绑。俞大猷不支持,祁玉当然不高兴,两人在这件事上一直有分歧。俞大猷到家,祁玉还没回来,他换过衣服,在厨房准备一家人的晚饭。俞大猷家的厨房不太大,因为空间促狭,冰箱放到厨房和客厅间隔门旁的墙角,方便收拿东西。橱柜门是米色水晶板的,已经过时的款式。一同过时的还有厨房的一盏圆盘吸顶灯,那种30公分的小方块铺的吊顶,以及油盐酱醋等七七八八的瓶子罐子,与时下流行元素相去甚远,这房子浸润着时光的痕迹,跳动着日渐衰老的气脉。成了祁玉百般诟病的话题。上班人早晨赶时间,匆匆凑合一下,中午吃食堂,只有晚餐稍微像样一点。俞大猷煮了米饭,炒好两个菜,娘俩一前一后进屋。“爸爸,做什么好吃的啦?”沐阳趿拉着拖鞋,钻进厨房,抽着鼻子使劲嗅。“肉炒木耳蒜苔、青椒圆葱炒蛋,还有汤。饿了吧?马上开饭。”俞大猷边回儿子的话,边往桌子上端菜盛饭。吃饭的时候,沐阳说,“爸爸,近期辽博举办古代名画展,我想去,你什么时候有空?”俞大猷扒拉一口饭,说,“让你妈带你去吧,爸爸恐怕很久都没空了。”祁玉闻听,诧异地望着对面的俞大猷。“哦,我们厂有一份新订单,工期挺紧的。”俞大猷解释。“以前你们不也干的订单活吗,怎么这个还很长时间都不休息了?”祁玉仍是不解。“这个单子......算了,反正就是比较特殊,各项指标要求高,我心里没底呢。”“你们厂接的这是什么单?”“是集团那边接的。”“集团接的,然后压给你们了?”祁玉一针见血。“话不能这么说,总之吧,这个单子是个大活,工艺要求它必须得我们干。”“说的好像你们多能似的。”祁玉一撇嘴。俞大猷没接茬,他深知祁玉唇刀舌箭的厉害,不想闹不愉快。俞大猷一向性情平和,从不拉高调门儿说话,或者让他的鼻孔喷出诸如愤怒、焦虑、委屈、无奈之类的东西,借此宣泄内心的悸动。祁玉准备好的回怼派不上用场,瞪了俞大猷一眼,俞大猷装没看见。“对了,咱家热水器的把手漏水。”祁玉忽然想起这件事来。“一会儿我看看。”俞大猷动手能力很强,心细,发现家里坏了,如某个电器开关不好使、水龙头滴水、电水壶插头不通电等等,他拿过来拆卸开,再装上去就祛病除根。大学毕业后,他凭借着这些优点,从一线技工干到生产厂长。“你这厂长当的,呵呵。换做别人,家里有什么损坏,一个电话上门维修的就来了”祁玉又忍不住挖苦。“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。”俞大猷自我调侃。出于牧民儿子的朴拙,俞大猷这个厂长从不摆厂长的架子。在外如此,在家亦如此。有的男人,当个芝麻绿豆的官就烧包,在家指手画脚,油瓶子倒了不扶。俞大猷呢,自觉这个“官”微不足道,祁晓玉也不买他的帐,常嘲讽他这个厂长是逗弄人的虚名,一文不值,连幼儿园老师都比他实惠。“幼儿园老师过一个节收好几万,你当厂长这么多年,一年到头看不着送礼的。”俞大猷不介意祁晓玉的调侃,其实她说的也是事实,所以任她牙尖利齿占嘴上风头,嘿然一笑了之。但祁玉有时不因此放过,继续挖苦,“你们东方,且不论那些大的头头脑脑,就是各中层,哪个不是家境殷实?他们的钱哪来的?还不是蛀了集体的家底!就那个什么总,还有他那个吊儿郎当的侄子......他们能干,你为什么不能干?你高风亮节,有底线,给你个模范标兵乐的屁颠屁颠,有什么用啊,顶吃顶喝顶钱花?”通常她这么不留情面的揭露,一准儿逢着受家里没余钱了,或者在单位受什么刺激而心情不好。俞大猷能回击吗?不能。他外表普通,1.75不到的个头,有点瘦,油腻就谈不上了,他的五官大众到中规中矩,没有一处(比如说眼睛)让人为之一振,也没有哪一处丑到让人无法接受。但他在心里,确实将自己与很多人区别开来,祁玉说的那些东方的事,也的确存在,东方多年效益不好,跟管理层的蛀虫有重大关系,亏集体,肥个人,不夸张地说,这种畸形理念在东方很有市场,“不捞白不捞”。俞大猷自认,自己是少数的清流。当然,他的一帮哥们兄弟,如周浩;他的下属,如马一锤;他的上级,如张总,皆是这样的人,所谓人以类聚。但俞大猷也不是高尚到纯粹的程度,面对东方的现状,他也有牢骚,不满,他的工作,时不时也令他厌烦,比如越来越多的会,这个会,那个会,抓的好紧,可生产呢,弄得一塌糊涂。规划和制度,在执行中特别的拧巴,各厂、各部门沟通不顺畅,互相看不上,甚至互相设阻,尤其集团那些权力部门,如财务、采购等,总是拿捏着下面。实在忍不住时,俞大猷也发发牢骚。不过,负能量释放之后,又得耐下心来端正的对待。他,以及他的同事们,可不敢像《汽车城》里的黑人工人,痛恨流水线了随便搞一点儿破坏,瘫痪整个车间,特律底的汽车厂是资本的,东方集团是国家的,特律底的工人是雇佣劳动关系,俞大猷他们在东方’的角色是主人翁,‘东方’是自己的家,东方’的工人们,说起集团的时候皆已“俺家”相称。这能一样吗?关于“俺家”,说起来还挺搞笑的,俞大猷刚毕业到东方集团时,乍一听工人张口闭口的“俺家”,一脸懵,动不动就迷糊,熟悉一段时间后,方知大家嘴里的“俺家”是啥意思。那时候,俞大猷仅仅把东方集团当成自己的饭碗,远未达到感情上的融合。和马一锤等那么多的“工二代”比起来,他这个草原牧民的儿子不折不扣是“异乡人”。这会儿,俞大猷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刷碗,脑子里回响张总那番话。一只饭碗在他手里转着圈,水流砰溅到水槽四周,哗哗地流下水漏。俞大猷将洗好的碗摆在仿理石台面上,准备控控水,擦干,放回橱柜抽屉。如果不是祁玉进来,他还不知道碗边缘粘着没洗掉的米饭残迹。“心长草了?”祁玉拾起碗,杵到俞大猷跟前,一惊一乍地瞪圆一双杏眼。俞大猷抬头,不解地望着妻子,祁玉嘴一努,俞大猷恍然,朝妻子嬉笑一声,接过来重新冲洗。“跟你说多少次了,水流不要开太大,节约用水。”祁玉一边数落,手伸向水龙头,欢畅的水流顿时蔫了,像一只被吸吮干瘪的乳房,滴滴答答地勉强挤出几滴浑浊的奶浆。“行行,下次注意就是。”俞大猷嗅出祁玉的语调里窜起火药味,息事宁人的说。“屡教不改,下次还犯!”祁玉一甩手,扭身进了客厅,看着儿子写作业。俞大猷望着妻子的背影,摇摇头。俞大猷容忍祁玉,盖因他心里透亮似的,这根源于对他积累的不满,另一方面,因为小时候的游牧生活,他比一般的男人更爱家人,珍视家庭稳固。这一次,俞大猷又跟往常一样,包容祁玉的小性子,拾掇好厨房,擦干手回到卧室。他躺在床上,耳朵里是娘俩因为学习的争吵,给马一锤发微信:“大哥,明天早晨,有重要的事和你碰一下。”马一锤好半天才回:“啥事?”“来了一份特殊订单。”“怎么个特殊法?”“和以前做的都不一样,详细的,明天再说。”“干个活儿还搞的神神秘秘。”马一锤发来一个惊愕的表情。